2009年5月8日星期五

爱是永不止息

冉按:这是昨天发表在深圳《晶报》上的文字(http://jb.sznews.com/html/2009-05/07/content_613767.htm。),算是提前为512周年祭所写的文字。昨天看到四川省政府公布的学生死难名单和不追究建筑质量的报告,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我对他们无耻说谎有相当的心理准备,甚至他们说话的口吻都能想像出来,因为我们对这个政府的一贯思路和执政理念再熟悉不过。今天有事需办,没有空闲,所以暂时先发此篇文字,明后天再评四川省政府于512一周年前推出的报告,欢迎大家垂注。200958730分于成都

 

 

 

爱是永不止息

            

 

半生经历,远不能比肩耆宿老成们的阅历丰富。然起于寒素之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惨痛灾难,所历不能算少,但无一与512大地震带给我的伤痛与震撼相比。我虽身历灾区,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但我的亲人朋友中并未有死难者。不过,这并不表明,我对那些陌生的逝者就没有一份兔死狐悲的情感。在千年不遇的巨大灾难面前,人类的生命显得过于渺小孱弱,不堪一击。但人在这样大的灾难面前,又能重新崛起,是因为其有不竭的思想和互助的情感,有战胜灾难的能力,逐步恢复原有的宁静。

我曾经的邻居、诗人魏志远曾出过一本不错的诗集,名之曰《感动过我们的怎能忘怀》,岂止是感动过我们的不能忘怀,使我们伤痛的血泪更是哪能轻易忘记?同时,我对那些人性中的美好,也总是记忆犹新,至今仍感动着我。在大地震的灾难发生一周之际,回忆这一年参与灾后重建的经历,有许多感动和遗憾的细节,值得记载下来,以昭来者。

 

                  一:何为志愿者?

 

有次我和朋友们将一些药品和食品送到乡下分发,就有一位老年人问,你们是些什么人啊,真是活菩萨啊。我笑着告诉他说,我们不是泥做的菩萨,是志愿者。他问,什么是志愿者呢?我说我们也说不清楚。过了吃中饭的时候,我们为了尽快分发完毕而早点赶回成都,没吃中午饭没来得及喝水。这时他们要给我们水喝,我们当然吃自己带的水,递给我们的饼干自然也被拒绝。

后来又来一年轻人问,你们到底是啥子人哦。我就说,我们是自愿者。自愿者是啥子人哦。除了他以外,旁边还有人打帮腔也跟着问:就是,到底是啥子人哦。我就只好问他,政府工作人员来开不开会?他说,开会。又问有人讲话乃至训话否?他们说这样的情形很多。再有是否前呼后踊,跟着不少人?说是。下来有否吃喝?答曰:这样的情形也不少。我说,我们既不开会,不训话,也不讲排场,当然也不会吃你们的东西,这就是志愿者。他们似乎恍然大悟。说四川土话,包括说农民能听得懂的话,于我这样的四川乡下人来讲,都不是难事。但如果能将抽象的问题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具象化,虽然不够准确,但胜过你许多深奥的定义和理论阐释。

几十年单一的救济模式和慈善垄断,使得大部分中国人不知除了政府以外,还有非政府组织和志愿者机构,也是灾难救助和灾后重建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非政府组织和志愿者机构,以及单个志愿者的参与,不仅展示了许多人的爱心,而且这种直观的教育,对我们社会将来的发展有极大的好处。此种发酵作用,在公民社会的成长中将持续扮演必不缺少的角色。

                  二:灾民自主

 

对一个人的意见和想法的尊重,不只是让人开心喜悦,而且是一种合乎情理的自重。所以在我应512救助服务中心之请,前去为他们的志愿者培训做一次演讲时,我的题目便是《我们不是来添乱的》。我把自愿者所做的事情分为七个小类:1:救人自救者;2:需求提供者;3:见闻记录者;4:活动参与者;5:当地了解者;6:社会观察者;7:公民成长者。也就是说,我反对那种去做了自愿者和捐了款的人的市恩心态,更反对那种强行将受助者拿出来曝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做法。我对那种以为自己做了些好事,便以大爷自命的人,是颇不以为然的。我列出这七项志愿者的工作当然不是定论,而是我自己的思考。我为什么首列第一条就是“救人自救者”呢?因为在我看来,我们去救人其实是为了自救,作为一个人若不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总有道德焦虑和心灵灾难,为自己内心无愧和平安,也应该在这种大难中对灾民有所助益。

但即便你是去做志愿者,是去做好事,也不是没有方法的,更不是去盲干。社会学者刚多赛说,做好事是不够的,还必须用好的方事去做。所谓不惜一切手段达到最高目的,最终目的也会变馊。我在给志愿者做演讲时说,如果你是个建筑设计师,你当然要考虑建筑材料及房屋结构的科学性和抗震烈度,即安全是住房的第一考虑要素。这我一点都不反对,但在不违背科学和安全性能的情形下,应该尽量尊重当地民众的采光和风水习惯。风水并不完全是迷信,这里面不只是有些民俗学的因子,且并非完全没有科学道理。也就是说,房屋的朝向和在哪里开一扇窗子,应该多尊重灾民自身的习惯。不违背科学与安全是对的,但以为科学万能就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我问大家是否在清明节给自己的祖先、逝去的亲人扫墓烧纸,大家几乎众口一辞地回答:我们都要去扫墓,扫墓时必烧纸钱。我说,这就对了,从科学的角度看,完全没有作用,但我们却一直都在烧纸钱。习惯的力量是如此巨大,是因为这里面有科学无法解释的情感。

说到建筑师对灾后重建的责任与意义,我不能不说到提倡灾后重建使用再生砖的四川建筑师刘家琨、倡导公民建筑且反对中国建筑文化中“势利眼”的香港建筑师朱涛、主张因地制宜、环保易造的台湾建筑师谢英俊。他们对灾后重建的灾民自主都有相当的体认,尤其是谢英俊的实践更是令人感动鼓舞。前不久NGO组织泰山爱文艺中心的寇延丁女史赠我一盘关于谢英俊灾后重建的纪录片《轻钢生态房建造指南》,可以见出谢英俊在灾后重建房屋中的灾民自主、协力自建的理念,不仅造价低、注重环保生态、就地取材,而且易于民众自主学习和自主建造,从而使民众在某种意义上享受灾后重建家园这个过程,而不只是享受现成的房屋,搬进去住了事。不要小看这种理念,只有这样的理念,才能摆脱一般志愿者单纯做好人好事的初级阶段。真正的志愿者,就像一位颇有创造力的老师一样,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所要做的就是让灾民学会自重自助自立,最终造成整个社会的民治(By the people)局面,也算在灾难中开放出公民社会的幼芽。

 

               三:无法忘记孩子们

 

我自己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对孩子们在地震中的大批死难深感难过,愧疚不安,因此我特别敬佩艾未未、谭作人等努力调查真相的志愿者。我欣赏多背一公斤的安猪、千秋助读的徐晓在灾区建了几十年图书室的文化关怀,感佩泰山爱文艺中心的寇延丁对灾区伤残者的不懈救助。

灾难发生后有许多与地震有关的垃圾书出版,有不少是花纳税人钱财的应景和吹捧之作,我也不想花过多笔墨去批评它们。最近读到一册朋友殷波、王国平撰文,陈维摄影的《我现在的我们:“512”大地震都江堰幸存者口述》一书(四川美术出版社20094月版),对其间采录的灾民鲜活的细节,很是感慨。其间伤痛、惊悸、恐惧、同情、幽默、坚强诸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令人欲说还休。我不是说这本书采录灾民的想法是如何的完美,但我要说这样的现场实录还是值得引起我们许多人的注意。其中最引起我注意是两个人的实录,一个是都江堰向峨乡海虹村四组村民任隆富,二是都江堰殡仪馆馆长刘良志,两者的相同点是都与死难学生有关。

任隆富作为一位乡村木匠,比较懂技术,震后第一时间赶赴向峨中学,救助了许多学生,总共救出85个幸存者。整个救援他参与五天四夜,他触目所及都是惨痛的血泪与死亡,耳朵中充溢着救命的喊声,其中未能生还的还有他的女儿任艺慧。他在回答采访者问“一共好多老师和学生遇难”的问题时,他回答说“老师总共有二十名遇难,学生(指中学生——冉注)总共有三百多名,小学有二十名”。他认为学生的大批死难,使他“不堪回首”,“我做梦的时候,他们的那种眼神是我逃脱不了的,当我看着花一般的孩子失却了生命,我说不如把我杀了来换取他们的生命!”这是一位孩子的父亲自然的情感流露。

大灾难产生了众多的死难者,殡仪馆在一段时间的超负荷运转是可以想见的。作为遇见死人较多的殡仪馆工作者,不仅能平常地看待死亡,而且大抵因为看得太多而麻木。但都江堰殡仪馆馆长刘良志说他在殡仪馆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当整个殡仪馆的大坝子摆满了死难学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呼天抢地的哭声,哭得昏死过去,真是看了令人万分悲伤。“那些学生家长把死难的孩子搂在怀里,一起躺在殡仪馆的坝子上,我从旁走过,心如刀绞”,“这种场景,连我们这些久见阵仗(场面)的殡葬职工都流泪,而且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们每个职工都在哭”。殡仪馆破例满足死难学生家长的要求,将几个平时要好的同学一起火化,把他们的骨灰烧在一起,从而让他们死后永远也不分开。这样的惨伤怎能忘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造成的?难道豆腐渣校舍的建造者能辞其咎吗?

 

               四:爱是永不止息

           

由于巨大的灾难,不少鲜活的生命,永远消失。虽然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可有的人,未及完全开放,便凋殒在不可阻遏的山崩地裂之中。我们不仅记得血泪和伤痛,我们也记得那些不同凡响的普通人的爱。

虽然自己去灾区的次数不算少,但没有长年待在灾区第一线,因此只有利用自己每日一博的优势,在博客上持续不断地关注灾区相关事宜,以求自己内心的安稳,时常提醒自己不要麻木。除了震后一月之内所写几乎都是地震文章外,以后每周星期二我定期刊布自己编辑的《四川信息掮客周刊》,形成灾后重建的信息互动,以便捐款捐物者和下面需要救助者之间形成较为良好的沟通。灾后救助和重建,其中的大头当然应该是纳税人所养的政府来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并不是说我们民众和志愿者不可以做出自己的努力。

由于做《四川信息掮客周刊》已达50期,给需要帮助的家庭和个人略尽了些绵薄之力,结识了不少的爱心人士,我与他们有达几百上千封的电邮往来。当我写这篇文章回去搜看的时候,依旧让我感动,甚至忍不住流泪。他们慷慨的故事和绵长的爱心,会令我感怀一生。但他们并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以后写回忆录会否破戒还很难说(当然要征求对方的同意)。他们遍布海内外,来自许多国家和地方,也许有的人,我们一辈子都没有见面的机会,但我从内心里真切地感激他们。

有一些朋友表扬我做事的坚韧,其实这并非我有什么特异之处,而是因为有许多人的帮助与支持。前不久翟明磊兄因研究中国的博客到成都来,对我做一个专访,我就说,我的博客虽是我一个人在写,署的是我个人的名,但提供帮助者非常的多,你只能把我的博客看作与他们合作的结果。譬如每天有人每天专门给我校对已发博文已达三年之久,从未间断(以后会专文另说,此处只说与地震有关者),有给我提供新闻线索的,有给我提供诸种地震信息的(如锦瑟、逍遥等网友),有给我直接提供学生救助名单的,如汶川三江小学的周老师、绵竹广济学校的魏老师、作家郭发财兄等,可谓指不胜屈。

我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我喜欢“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的说法。爱不是比谁捐钱捐物更多,不是比谁的慈善行动看上去轰轰烈烈,受到聚焦的程度高,而是那些涓滴之助的爱,才使得我们的生活变得那么平凡而有质量。我曾经写过一篇《用你的改变作见证》的文章,来阐述普通人怎样以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为自己更为社会做看得见的改变,没有比爱的坚持更有力量的了。

 

2009546日凌晨一时于成都,晨七时半再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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